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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雨湖走笔:楠竹山下有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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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07 09:57:11

文/彭永

我对三线厂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愫。

我是在安徽六安最好的中学读的高中,但按照中考的成绩,我只能在最普通的中学就读。这样的中学,一年也考不上一个本科。父亲咬咬牙,给最好的中学交了两千块的借读费,于是有了就读的机会,当然学籍还保留在普通中学里。我确信,没有父亲那两千块的借读费,我的命运十之八九和那所普通中学的学生的命运是一样的,要么脸朝黄土背朝天当农民,要么到广东上海去打工。

班上有几个和我一样也是借读生的同学,不过他们的身份与众不同,是三线厂的子弟。更准确的说,是皖西机械厂的子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些正考生是不屑与我们为伍的,借读生被安排住在同一个寝室,其中有一个就是三线厂子弟,也是玩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记得一个月夜,我们几个煞有介事地在操场点了香烟插在地上拜了把子的——这算得上是发小了,现在每次回老家,这几个兄弟是必定要聚一聚的。

三线厂就这样第一次进入我的视野,后来渐渐明白,三线厂实际上就是兵工厂,专门生产武器装备。皖西机械厂位于大别山深处的霍山县诸佛庵。很多年以后,偶尔经过这里,满脑子里都是高中这几个同学的形象。

再后来,知道这个厂子从大山里搬到省会合肥南郊一个叫十五里小庙的地方,厂名还叫皖西机械厂。因为和其中几个同学特别熟的缘故,新家属区也去过几回,在周围算是半新不旧的小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说实话,读高中时,对这些来自三线厂的子弟,我抱着很大的羡慕成份,因为他们都是商品粮户口。对于我这样一个铁杆的农家子弟来说,吃商品粮的人具有天然的优越感。小时候有个玩得最好的伙伴,他父亲是供销社的,家里的吃穿用度自然是无法比肩的,她妈妈又是裁缝,三天两头看到他穿崭新的衣服,而我直到高中还穿着城里亲戚送的穿过的衣服。在吃的方面相差就更远了,每天快到晌午的时候才能喝上玉米面做的糊糊,鼻子一吹能荡起波纹,人家早上买包子吃油条是家常便饭。

那时羡慕吃公家饭的人近乎狂热,不止是供销社的,医院、供电所、食品站等,凡是能上班下班的,就艳羡的不得了。上班下班,那才是高级人物过得日子啊,哪像我的父母,天不亮就把我们兄弟姐妹赶起来,拣猪粪的拣猪粪,打柴禾的打柴禾,放鹅的放鹅。当时我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的身份,心里也埋怨着我的父母为啥不是吃商品粮的。

于是,我的最大理想是当一名工人,一名可以吃商品粮的工人。因而,对这些生下来就是商品粮户口的同学,不得不说,我是羡慕嫉妒恨的。

在这种心境下,我始终有末日来临的感觉,觉得不死命地读书,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回去当农民。我的父亲半是恐吓半是认真地说,他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一辆板车,如果考不上大学的话,就跟他当年一样去拉窑货。那种艰辛,我是体验过的。沉沉的一板车窑货,双手攥着车把,肩带勒在肩上,可以说是一步一挪。如果上坡,人基本上是脸贴着地面了。于是,整个高中三年,我几乎是拼了命的学习,差不多没有一次是早上五点以后起床的,钻过教室前面的铁栏杆,从教室门上的气窗上爬进去,看书早自习。或者晚上趁着同学睡着了后,拿着书本再到路灯下苦读。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是那届借读生中唯一考上本科的,也超过大多数当年正式考进去的同学,也差不多是最先攻读硕士、博士学位的。于是我的身份,也从一名农家子弟成为一名机关干部,跳出了农门,也离开了家乡。当然,我的当工人的理想,也没有必要去实现了。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句话其实也可以这样引申,没有比较,就没有动力。

这就是三线厂留给我的第一印象。而直到前不久,才知道当年所理解的三线厂,不过是小三线。真正的大三线,是到位于湘潭雨湖区楠竹山的江南机器厂,才第一次身临其境。


所谓“三线”,一般是指当时经济相对发达且处于国防前线的沿边沿海地区向内地收缩划分的三道线。一线地区指位于沿边沿海的前线地区;二线地区指一线地区与京广铁路之间的安徽、江西及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四省的东半部;三线地区指长城以南、广东韶关以北、京广铁路以西、甘肃乌鞘岭以东的广大地区,其中西南的川、贵、云和西北的陕、甘、宁、青俗称为“大三线”,一、二线地区的腹地俗称为“小三线”。

地处一线二线的省份,各自建一批省属的“小三线地方军工企业”,力争做到在未来反侵略战争中“省”自为战坚持抵抗。因此,位于大别山深处的皖西机械厂,是安徽的小三线。

但严格意义上的三线厂,专指上世纪60年代中期党中央和毛主席作出的一项重大战略决策,它是在当时国际局势日趋紧张的情况下,为加强战备,逐步改变我国生产力布局的一次由东向西转移的战略大调整,建设的重点在西南、西北。

在1964年至1980年,贯穿三个五年计划的16年中,国家在属于三线地区的13个省和自治区的中西部投入了占同期全国基本建设总投资的40%多的2052.68亿元巨资;400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万人次的民工,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时代号召下,打起背包,跋山涉水,来到祖国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风餐露宿、肩扛人挑,用艰辛、血汗和生命,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

国防工业职院最初的主办单位是中国兵器工业集团江南工业集团,学院的宣传处长王鸿请我过去讲课,江南机器厂的神秘感马上调动了我的兴趣,以往三线厂给我的记忆也瞬时复活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天际线分明看得出这个季节由于雾霾形成的土灰色。一路上,我和王鸿谈论江南厂的前世今生,知道她是纯纯正正的江南三代子弟,身上有着四分之一湘潭人的血脉,因为她的外婆是当地人,外公、爷爷奶奶则是从武汉迁来的汉阳兵工厂工人。从出生到考上大学,一直在厂区,就是后来工作了,也是毫不犹疑地选择回到厂里主办的国防工业职院,当时还是一所非常好的中专学校。前几年从工厂里剥离,转隶给了省教育厅。即便如此,仍然与江南机械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鸿给我带了一本反映江南机械厂发展变迁的册子《箭之源》,让我或多或少地了解了这个厂子的由来。1951年,国家为建立航空工业,决定将原属重工业部二局的株洲282厂改名为331厂,由重工业部三局领导,试产飞机发动机。为使南方仍能保持一个弹药基地,决定在湖南选择厂址再建一个生产炮弹的282厂。最终将厂址选在了靠近韶山的湘潭楠竹山。新建的282厂是一五期间全国156项重点工程之一。厂区是一处广阔平坦的山冲,南起云湖桥,北达银天寺,长约8公里,东始黄泥塘、西抵天峨县,宽约5公里,另有湾槽一块飞地。面积约有40余平方公里。

据史料记载,调整合并而成的湘潭282厂的人员组成为:来自湘潭364场约800人、汉阳768厂约460人、株洲282厂约70人、柳州884厂约800人。有各种机器设备647台,其中工作母机509台。四个厂中,株洲282厂前往湘潭的人虽少,但工厂传承了有“中国式保尔”之称的吴运铎担任第一任厂长的282厂番号。所以,在所有的资料里,都称吴运铎为第一任厂长。

如今参与创建282厂的人多已凋零,工厂从一片稻田中拔地而起的历史,很少有人清楚地知道了。

江南,如同一个迁徙部落。人员则来自五湖四海,“江南话”昭示着主流的人群来源。在这里,“湖北话”比本土语音似乎更为流行。追根溯源,楠竹山延续着民族工业的血脉,其源头通达100多年前的汉阳兵工厂。

“军工之城”楠竹山,有过辉煌的历史,也有过艰难的记忆。在很长时间里,三线厂都是以相对隐秘的方式存在的,就像是一个个独立的王国,享受着特殊的待遇,也做出了特殊的贡献。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三线人也不得不迎来了他们即将面对的一个结局。就拿国防工业职院来说,从江南机器厂剥离开始,一条衰落、破败、又不断抗争的历史就此展开。学校就像爹不管娘不要的孩子,面临着生存的压力。直到赶上升格高职院校的最后一班车,直到有了培养士官生的任务,学校的生存才算跨过了这道坎。

国防工业职院院长杨可以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执意要我到他的办公室谈谈,还专门送了我一个江南机器厂主打产品红箭发射器的模型。对于这位为学校倾注了一生心血的长者,对这块红箭沈腾飞的地方肃然起敬,我肃然起敬。

杨院长对江南红箭的文化解读颇有意思,“江南红箭”所包含的“有的放矢”的价值取向、“离弦之箭”的果敢坚毅、“开弓不回头”的目标追求、“弓弦矢合一”的团结协调,已自然而然成为“江南”企业文化的主要内容,也构成了楠竹山镇特有的城市精神。

与杨可以这样的第二代子弟、王鸿这样的第三代子弟,他们就出生在这里,可能在出去求学前,厂里就是他们眼中的全部世界。不管户口本上的“籍贯”一行写着什么,不管将来在哪里工作生活,厂里始终是他们心中的故乡。

因为保密的原因,这次没有机会到江南机器厂实地参观,于是暮色渐起的时候,我们动身前往几十公里之外的城区,当从后视镜里回望身后这个曾经独立的封闭社会,确实恍如隔世。

正如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当我们行进在车水马龙的湘潭城区时,我们看到的是一派升平的和平景象,当年那种“靠山、分散、进洞”的历史,现代人似乎难以想象。就是当地人也对这个学校乃至江南机器厂非常陌生。

湘潭不仅有江南机器厂,还有江麓、江滨两个机器厂,合称三江。三线建设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正在离我们渐行渐远,曾经的假想敌不再存在了,曾经的规划也已经几经修改,三线建设的使命看上去已经越发接近终点。和来时的姿态相比,几十年光阴过后,已经有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改变。

原计划着去参观关圣殿,这个据说是清乾隆年间北方五省商会共同捐建的,尽管处于维修期间,更因为夜色深沉,无法看得仔细,但单从轮廓看,已经是非常雄伟了,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湘潭开埠后的繁华景象。

关圣殿不远的地方,就是湘江。我们徜徉在岸边,听闻江水拍打着岸边,这里原先是舟楫往来的布码头,据说湘军攻下太平天国后,掠夺大量的财富在此地上岸,后来广为流传的“敲竹杠”就发生在这里。

夜深了,无法看到更多的景物,于是一樽酹还江月,约了几位曾经的故人,感慨着岁月的沉浮,酩酊大醉中不知身处何方。

是夜同行者,湘潭市陈青、李刚,雨湖姜伟,江南王鸿,中南大学聂范星,以及同座诸君。

责编:肖畅

来源:彭石头说